谁来为李白“洗白”?
北京晚报 | 2021年10月04日
李白《上阳台帖》
黄维樑
像喝醉酒的西部牛仔兼剑侠,曾经为了参加一个研讨会,我阅读过几个英美学者所写关于李白的书,发现有人让诗仙“变脸”了。在正面的、“常态”的李白之外,多了个“李黑”。先说一个正面的李白。
耶鲁米·希通(Jerome P.Seaton)教授2012年出版的《明月白云:李白诗选》一书,书名即象征了诗人的高洁。希通曾任教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,退休后仍为该校“荣休中文教授”。他称美在“中国诗歌的黄金时期中,李白的诗闪闪生辉;一千二百年以来,读者一直爱读其诗”,其诗写“自然、酒、漫游生活,李白自得其乐;隔了这么多个世纪,我们读来仍感到非常亲切”。又说最早广为西方欣赏的中国诗人是李白,“正因为他具有这些超越时限的特质”。
希通多有生动的描述:“就李白所过生活看来,他可能是在道观里受教育。少年李白的身体无比硕大,……高八尺。”在这里,原文用a physical giant(巨人)来形容。讲到宦官高力士为李白脱靴的故事时,希通把李白描述为“喝醉酒的美国西部牛仔兼剑侠”(cowboy-swordsman),“踏着满靴的驴粪便、马粪便,大摇大摆走入宫廷”。他补充说,在由英国小说家菲尔丁滑稽突梯的小说《汤姆琼斯》(Tom Jones)改编的经典电影中,有仆人协助主角脱靴的一幕;读者观看这一幕,就可想到李白由高力士脱靴的情景。“希通”这个姓氏,我忽然想到可以这样诠释:“希”望“通”过这种方式,让英语世界读者较容易明白李白故事的“异国情调”。
《明月白云:李白诗选》指出,唐代人极为重视友谊,李白写友谊的诗,极好又极多。李白的友谊诗,“展现出人类最为可贵的感情”;这类诗篇在其作品中所占的比例,“会让我们所有西方人都惊讶”。希通还认为,李白的诗饱含哲理,他“直接而严肃地探讨‘生命’”。谈及李白的哲理时,希通顺便为中国的哲学辩护——“有些西方哲学家认为传统中国没有哲学”,这只是在字眼上挑剔而已;李白的饮酒诗涉及对“人生真义”的探讨,这当然是传统中国的一个“哲学”议题。至于饮酒诗,酒仙固然多“酿造”这种产品,“李白也写过反战的诗,而且反战诗的技巧精绝;李白如果没有真情实感,是写不出这样的诗的”。
诗中巨人的伟大诗篇《明月白云:李白诗选》的最后八页解释《静夜思》一诗,认为“在世界的所有文化和语言中,最多人知道的诗,无过于它”。这首诗希通翻译得别致,是一种“增文解经”式的译法,如果把其英文译文翻译为中文,可以是这样:
水池的光冷而纯,地上明亮
在床的前面。“它可能是霜吗”?
我颤栗,“已经是”?
我认知之前,双倍比霜明亮,
它是月亮
本身的光从窗户流入来
使得窗户的形象
成为最纯白的月光
在我的地上。
我起来,对月亮,
看它,确然,以及
阅读它的意义:这也会溜掉。
然后我低下来,
我低下头,我心再充满希望,
充满明亮的月光
在家园青青的草上。
这里,希通采用自由诗的形式,不押韵,且多有待续句;在观感上,译诗与中国古代讲格律的近体诗甚异其趣,李白的诗被大大西化了。还有,“冷”“纯”“池”“窗”“双倍比霜明亮”等,都是原诗没有的字眼或含义,末行的“青青的草上”也是。末行“在家园青青的草上”可能用了典——有一首美国现代民歌The Green Green Grass of Home(一般译为《故园草青青》),情意哀伤,和《静夜思》一样满怀乡愁,尽管古今两首诗的“说话者”处境截然不同。
希通认为李白是诗中巨人,极为推崇《静夜思》,多次用“伟大”(great)来形容它。他对此诗的“明”“思”二字细细解释,并且告诉读者:古代中国人通过月亮来与远方的人沟通,因为不论人在哪里,都可以看到同一个月亮;尽管月亮有阴晴圆缺,但始终是那个月亮,因而她具有“佛性”。佛教徒对此“同在性”必有深刻的体会。
希通是性情中人,他提到恩师柳无忌时还加上一句:柳无忌的父亲柳亚子是毛主席的诗学老师。这篇《静夜思》笺注的最后几句是:“至于我,我是快乐的;在我生日之前的一个星期,大鹏鸟从小小的四行诗(quatrain)飞起来。最起码,在秋天将要来临之时,我的心感到轻快一些。”四季中的秋天,也就是人生的秋天,希通对生命的黄昏深有体会。
“歪理”让李白变“李黑”
希通对李白的为人和作品如此推崇、如此喜爱,我曾寓目的阿瑟·库珀(Arthur R.V.Cooper)《李白杜甫诗选译注附导论》(企鹅丛书,1973)和方葆珍(Paula M.Varsano)《追寻谪仙:李白诗及其历代评价》(夏威夷大学出版社,2003)二书,对李白同样肯定、称美。然而在英国汉学家阿瑟·韦利(Arthur Waley)笔下,诗仙李白的形象十分不堪,他毫无仙气,只有俗气、邪气。
韦利1950年出版的《李白的诗歌与生平》一书,说李白是个醉鬼,一生有四个老婆;说他“对一般庶民所受的痛苦,几乎完全不关心”;说他在诗中表现的“自吹自擂、麻木不仁、耽于逸乐、不负责任、虚假失真”。韦利还说:“李白声称自己有个好品质,就是慷慨大方。然而,这是他自说自话;即使所说属实,其慷慨大方的受益者,似乎都是那些最不需要得到帮助的人。”
历来有不少英国人或明或暗藐视、诋毁中国人和中国文化;钱锺书在牛津大学的B.Litt学位论文,析论17世纪和18世纪英国文献里的中国形象时,就举出了很多例子。韦利似乎继承了这个“传统”。李白一生没有参加科举考试,韦利觉得奇怪之余,认为一个可能的原因是“李白能否在一定时间中保持自己的头脑清醒,也属未知之数”。韦利咬定李白是个醉鬼。近年,国内有人斥李白为“大唐第一古惑仔”,又有人“揭露”李白“不为人知的一面”,说他“为了升官连换四个老婆”,难道这些人读过韦利的书,呼应韦利的“歪理”,一起来抹黑李白?
谁来为被抹黑的李白“洗白”
李白的出生地,他生平的不少事迹,都是学术争论的问题(江油和安陆两地更曾为“李白故里”的名称闹别扭)。不过,唐代的大诗人李白在众多唐诗学者笔下,其为人都属“正面”。远的例子极多暂且不说,这里只引陶文鹏近著的一番话:李白“以充沛的激情,抒写其生命精神与黄河生命精神的契合,借以表达其‘济苍生’‘安社稷’的政治理想,宣示其非凡的自信、百折不挠的斗志……”(见陶文鹏著《唐宋诗词艺术研究》)
我不是唐诗专家,不是李白专家,却总觉得韦利对李白的描绘和评论是歪了、斜了、邪了。韦利曾肄业于剑桥大学,一生译著十分丰富,包括翻译过中国的多部经典如《九歌》《西游记》《论语》《诗经》,论者称“他是伟大的传播者,把中国和日本的高雅文学文化传播给阅读英文的普通大众;他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从东方到西方的大使”。然而这位“伟大的传播者”把我们认为伟大的中国诗人如此不伟大地传播到西方,他要让西方人知道中国的伟大诗人其实是个“麻木不仁”“虚假失真”的醉鬼。如此抹黑李白,难道是他误读了文献、误解了诗?还是汉语能力不足?抑或心存偏见?
在南岭之南整理读书笔记,天气持续高温,达三十多摄氏度,而此刻长江以北的大地已有秋意了,夜晚正是“玲珑望秋月”的好时光。灯下读诗,不禁兴起对千古月亮诗人的怀想。唐诗研究向来是显学,近年的《中国诗词大会》一类电视节目,更提升了大众阅读唐诗、学者研究唐诗的兴趣。韦利的《李白的诗歌与生平》一书似乎没有中文译本,现在我把他对李白形象的“非正面”刻画略述于此,神州各地的专家,可有谁会为李白的“清白”辩解?杜甫有“诗圣”之称,但他不是圣人;李白是酒仙、诗仙,更不是圣人。专家如为被抹黑的李白“洗白”,够白就可以了,不用洗得像他的字一样——太白。
来源:北京晚报 | 2021年10月04日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