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白《古风》其八创作旨意辨
梁德林
广西师范学院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,1988,(1).
咸阳二三月,宫柳黄金枝。
绿帻谁家子,卖珠轻薄儿。
日暮醉酒归,白马骄且驰。
意气人所仰,冶游方及时。
子云不晓事,晚献长杨辞,
赋达身已老,草玄鬓若丝。
投阁良可叹,但为此辈嗤。
李白这首《古风》,诗题一作《感寓》,首四句一作:“咸阳二三月,百鸟呜花枝。玉剑谁家子.西秦豪侠儿。”
此诗究竟寓有何感?主旨何在?因各人所本文字不同.论者说法不一,大致有两种意见。一说认为此诗有讽刺意。萧士赟说:“此时戚里骄纵踰制,动致高位.儒者沉困下僚,是诗必有所感讽而作。”(《分类补注李太白集》)唐仲言的说法大致类此(王琦《李太白全集》引)。另一说则认为此诗无讽刺意。詹瑛先生说:“‘绿帻谁家子,卖珠轻薄儿’一作‘玉剑谁家子,西秦豪侠儿’。一作是也。
五代陶毂《清异录》云:唐剑具稍短,常施于胁下者名腰品,陇西人韦景珍有四方志,呼卢酣酒,衣玉篆袍,佩玉?儿腰品,修饰若神人。李太白常识之,见《感寓诗》云:‘玉剑谁家子,西秦豪侠儿。’谓景珍也。是知此一诗本无讽刺之意,萧士赟、唐仲言二家之说皆左矣。”(《李白诗文系年》)
詹瑛先生仅凭《清异录》的一条记载便认为此诗三四句当为“玉剑谁家子,西秦豪侠儿”,并断言“此诗本无讽刺之意”,难以令人信服。《清异录》一书,宋·陈振孙《直斋书录解题》、清·王国维《观堂外集庚辛之间读书志》、近人余嘉锡《四库捉要辨证》都认为是假托之作,《四库全书总目》虽依胡应麟《少室山房笔丛》说力主为陶毂作,然而也说:“所记诸事,如出一手,大低即毂所造,亦《云仙散求》之流”。可见,《清异录》的记载不足为凭,用它来作为论据,显然是靠不住的。
本诗末句的“此辈”,当指前边所叙的“谁家子”(暂且不论他是“卖珠轻薄儿”还是“西秦游侠儿”),显然与“不晓事”的“子云”不是同道。那么,这里的“子云”究竟指谁?弄清了这个问题,李白对“谁家子”的态度以及本诗的创造旨意就不难理解了。萧士赟认为“子云”指“儒者”,方东树说指“贤者”(《昭味詹言》),唐仲言则说是李白“以子云自况”,《唐宋诗醇》引吴昌祺语云:“谓以子云自况者非也。”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(《唐诗选》则认为“子云”指“文士”。笔者认为,此诗的“子云”并非泛指“濡者”、“贤者”、“文士”,而确实是李白自况。用扬雄向汉孝成帝上《长杨赋》一事来比况自己向唐玄宗献赋,在李白诗中,妥见不鲜,如下面这首《温泉侍从归逢故人》:
汉帝长杨苑,夸胡羽猎归。
子云叨侍从,献赋有光辉。
激赏摇天笔,承恩赐御衣。
逢君奏明主,他日共翻飞。
显然,诗题及诗本身内容都说明,诗写的是李白供奉翰林时陪同唐玄宗游乐,向玄宗奉献作品得到奖赏的情景。“承恩赐御衣”句,王琦注:“杨齐贤曰:太白为宫词,明皇赏赐以宫锦袍。”可见是记实而非虚拟,所以诗中的“子云”也只能是李白自己而不是别人。此时李白的心情是得意洋洋的。詹瑛先生系此诗于天宝二年,正是李白入宫不久,自以为春风得意时作。李白集中有一首《秋夜独坐怀故山》,当是他失意后产生还山隐居的念头而尚未起行时作,其中说“归闲事耦耕”,只是想象之词,还未成为现实,故有“寥落暝霞色,微茫旧壑情。秋山绿萝月,今夕为谁明”等句,王琦《李太白年谱》说是去朝后作,不妥。
此诗描写宫中生活时也说:“夸胡新赋作,谏猎短书成。”正用扬雄赋长杨事自况,但此时他已经变得心灰意冷了。《李太白全集》卷五有一首《东武吟》,下注:“一作《出金门后书怀留别翰林诸公》。”此诗又见于卷十五,题为《还山留别金门知己》。从诗的内容也可看出是李白被踢金还山时所作。在这首诗里,他回顾了素怀的理想,以及入宫供奉翰林到被放还山的经过,写出自己受宠时和失意后众人的炎凉世态。诗中又一次写道:“因学扬子云,献赋甘泉宫。”此后,李白还一再于诗中提到他仿效扬雄献赋之事:
“此时行乐难再遇,西游因献《长杨斌》。” (《忆旧游寄谯郡参军》)
“昔献《长杨赋》,天开云雨欢。当时侍诏承明里,皆道扬雄才可观。” (《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》)
这些诗中的扬雄,无一不是李白,而李白确实也有过向唐玄宗献赋的举动。独孤及《送李白之曹南序》说:“囊子之入秦也,上方览《子虚》之赋,喜相如同时,由是朝诣公车,夕挥宸翰。”今李白集中尚有《大猎赋》一篇,均可为证。
明白了诗中的“子云”即李白自己,则《古风》其八“子云不晓事”以下六句便不难理解。“不晓”即“不识时务”,乃愤激之言。
“赋达”二句是说自己供奉翰林,向玄宗献赋时巳是“身老”之年。唐人年过四十,往往扰自叹衰老,其时李白巳四十四岁,故有此说。
“投阁”二句叹息自己非但不得重用,反而无端遭罪,以致被小人嗤笑。《唐宋诗醇》引吴昌祺语曰:“言子云不能自守,则反为小人所嗤,谓以子云自况者非也。”可谓不得其解.但他还是看出“此辈”是“小人”,并非”豪侠儿”。
“子云”乃李白自况,“谁家子”是嗤笑李白的小人,那么,李白又如何会赞赏“谁家子”?无独有偶,杜甫诗《奉寄河南韦尹丈人》也有“谬惭知蓟子,真怯笑扬雄”的句子。仇兆鳌注:“以子云自命也。‘知’指韦丈,‘笑,指他人。”并引卢元昌注说:“公《秋述》云:‘扬子云草《玄》寂寞,多为后辈所亵。’意正相同。”李、杜二诗用意可以说是不谋而合。所以,我认为萧士赟、王琦注本首四句取“咸阳二三月,宫柳黄金枝。绿帻谁家子,卖珠轻薄儿”为好。第二句点明“宫柳”,暗寓诗中所写为宫中之人,三、四句则表现了李白对“谁家子”的轻蔑。
《古风》其八与《古风》其二十四命意相同。《四部丛刊》本《李太白文集》引徐祯卿语曰《古风》其二十四“讥时贵也”,也可移为《古风》其八评语。
请看,其二十四写“路逢斗鸡者,冠盖何辉赫”,其八则言“日暮醉酒归,白马骄且驰”;其二十四写“鼻息干虹蜺,行人皆怵惕”,其八则言“意气人所仰,冶游方及时”;其二十四写“世无洗耳翁,谁知尧与跖”,其八则言“投阁良可叹,但为此辈嗤” 。
诗意相类者还有《古风》其四十六,亦明显为讥时贵之作。其中所写的“斗鸡金宫里,蹴踘瑶台边”也就是“绿帻谁家子?卖珠轻薄儿”之辈;“举动摇白日,指挥回青天”正可作“意气人所仰”的注脚,而篇末云:“独有扬持戟,闭关草《太玄》。”又一次以扬雄自况。
由以上比较可知,《古风》其八中的“绿帻谁家子?卖珠轻薄儿”就是其二十四的“斗鸡者”、其四十六的“斗鸡”、“ 蹴踘”者之流,即“时贵”,不必实指某人。
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《唐诗选》说:“唐玄宗天宝初年,因为宠爱杨贵妃,外戚杨国忠官自御史至宰相,凡领四十余使。杨贵妃的三个姐姐封国夫人。朝廷大权操在杨氏手中。杨国忠又和杨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淫乱。李白借西汉董偃故事,讽刺当时政治的腐败黑暗;又借扬雄的事,为文士的不遇慨叹。”言下之意,“轻薄儿”即杨国忠,此说亦难成立。
上文说过,李白写《温泉侍从归逢故人》时,洋洋自得.而写《古风》其八时,已是愤愤不平,诗中又有“咸阳二三月,宫柳黄金枝”句,可知此诗当为天宝三载春李白被赐金还山时感慨而作。
据《资治通鉴》记载,杨玉环被册封为贵妃,事在天宝四载,其三个姐姐封国夫人,事在天宝七载,杨国忠天宝六、七载之间兼侍御史,十一载为右相,这些都是发生在李白《古风》其八写作之后的事,李白不可能预先料到并加以讽刺。
讽刺小人得势,慨叹己身不遇,这就是李白《古风》其八的创作旨意。
